极端的故乡（图）
本文转自：天津日报
武 歆 本版题图 张宇尘
一
在宁津老城的一条市场街上，我闻到一股浓郁的牛肉香味，鼻子给我引路，向飘来香味的地方寻觅。快要走出市场了，发现一个光头老者用大号笊篱打捞大铁锅里的牛肉，木案子上还有两三个用棉布包起来的袋子，里面包裹的是肉，我知道它学名叫“肚包肉”。满大街的牛肉香味，就是来自这家清真小店。老者听我是追寻香味而来，又看我指着大锅里深褐色的肉汤，问是不是老汤？老者精神抖擞，告诉我这锅老汤已经四十年了。看我目光闪亮，老者要送我老汤。我闪躲推辞，老者不高兴了，问我是不是担心要钱？看我连连摆手，又支支吾吾，怪我太不实诚。老者不由分说，拿起一个大号打包盒，舀了两大勺喷香的高汤，把打包盒放进塑料袋子里递给我。
连声感谢过后，我提着四十多年的老汤，漫步在县城老街上。无尽情绪一时无法描述，四十年前陪同父亲回乡的场景，犹如昨日一样清晰可辨。
冰心在散文《我的故乡》中，有这样的讲述：“我生于1900年10月5日，七个月后我就离开了故乡──福建福州。但福州在我的心里，永远是我的故乡，因为它是我的父母之乡。我从父母亲口里听到的极其琐碎而又极其亲切动人的故事，都是以福州为背景的。”
冰心老人说得极是，无论你是怎样的性格、怎样的身份、怎样的人生经历，关于故乡的所有记忆，在未来的日子里，一定是和琐碎与亲切联系在一起的。尽管从严格意义上来讲，山东宁津是我的籍贯之地，但在我心中，我始终把它看作我的故乡，这种心情随着年龄增长而不断深入内心深处。
二
我住宿的地方在宁津新城，过去这里是一片凄怨的荒地，经过十年来的大力改造，如今已经成为集宾馆、养老院、游玩、杂技、休闲、餐饮为一体的娱乐之地，也是建筑风格非常独特的旅游区域。
中国古代有“小亭居山巅”的建筑文化理念，也就是说，在自然界的山山水水面前，所有的建筑要表达一种内敛、谦虚的心态，绝对不能影响或是破坏山、河、湖的自然气势，建筑要建得小一些，成为既能观景同时自己也要成为自然景观的特点。从传统文化视角来看，宁津新城的建筑特点，秉承了中国古代建筑文化的理念。
夜色中，当我在县城吃完闻名遐迩的“长官包子”、兴致勃勃地提着一盒高汤走进宾馆时，前台服务员好奇地问我提着什么？胖胖的小姑娘，总是仰着一张笑脸面对出来进去的客人。她在天津打工多年，前两年才回家乡。我在办理入住手续时，她就调皮地用天津话跟我介绍当地情况。当她得知我提着高汤并赞美当地牛肉时，立刻向我介绍她开店的朋友。我礼貌地向她表示感谢，说下次有机会的话一定过去看看。小姑娘说大叔呀您别客气，接着帮我联系她朋友，并且不由分说跟我加了微信。
回到房间，我把打包盒放到阳台上。站在宽大的阳台上，眼前是望不到尽头的仿古建筑群落，楼、亭、阁、桥被灯光点缀，一时间我有些恍惚。在这月明星稀的故乡春夜，陶渊明《九日闲居》的诗句“……露凄暄风息，气澈天象明。往燕无遗影，来雁有余声……”特别吻合我此时的心境。
前台胖姑娘微信来了，说是联系了她朋友，朋友的店里也刚好进货，都是新宰杀的牛肉。我有些奇怪，怎么晚上送货？胖姑娘告诉我，批发店里进货都是在晚上，连夜分好包装，转天早上开始发货。胖姑娘问我要多少斤？我本来没有购买打算，因为还要再待上一天才能离开，再说天气已经变暖，夜晚已经零上摄氏七八度了。但是胖姑娘的过分热情，让我不知所措，这在城市中很难遇到。胖姑娘见我犹疑不定，一个劲儿劝我不要客气，来到家了，客气啥呀。说着，又把她朋友的微信推给我，说她朋友每天都在朋友圈中推发视频。
我只好又加了胖姑娘朋友的微信，原来批发店小老板也是一个女孩子，她工作中的现场视频正在进行之中。她非常年轻，瘦高个子，扎着“丸子头”，动作干练，说话得体。她一边把肉进行分类，一边详细介绍，还麻利地询问朋友圈里的朋友，有谁需要、需要多少，随时跟她联系。她问我要多少斤？我说我可能明天才走，这里也没有冰箱，不知如何保存？她说现在温度虽然高一点，但保证二十四小时坏不了，她还让我到她店里去，可以现场挑选。我说这么晚了，路也不熟悉，能否给送过来？她立刻爽快地说没问题。我问她怎么付款，她说微信转账即可。我把钱转了过去，她说一会儿就给我送货过来。
我随身携带的电脑里，存有巴赫的管弦乐组曲。巴赫排在“3B”之首，另外两“B”，一个是贝多芬，一个是勃拉姆斯，巴赫始终是我的最爱。那一刻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，特别想听《勃兰登堡协奏曲》第一乐章。在陶渊明诗词的回味中，再听活泼愉快的音乐，犹如朱光潜在《艺文杂谈》中说到的那样，诗歌与音乐之间有着永远不可分割的密切联系──“诗要尽量地利用音乐性来补文字意义的不足。诗不仅是情趣的意象化，尤其要紧的是情趣的形式化。”
我在宁津的晚上，在等待那个女孩子到来时听着巴赫的乐曲，这种独特的组合、独特的氛围，我也不知为什么能够在此发生。一个小时后，梳着“丸子头”的小老板驾车来了。她来之前，已经给我发来视频，台秤上显示出分量及价钱。我简单地问了她的情况，原来她大学本科毕业，本来有机会留在大城市工作，但她主动放弃了，决心回乡创业。才三年的时间，创业初期身无分文的她，如今生意红红火火，仅是她销售朋友圈中的客户，就已经有八百多人，晚上进货的近千斤牛肉，转天便全部卖了出去。她下一步还要开连锁店，将业务扩展到济南、天津以及更远的省市。
“丸子头”小老板向我告别，说她还要忙乎一晚上呢。我提着两大兜沉甸甸的牛肉，站在宾馆大厅中，望着逐渐远去的汽车尾灯，那一刻真是特别感慨。半个小时以后，我收到“丸子头”小老板的微信，先是一句“收了”，接着才把我几个小时前转给她的肉钱收走，最后还加上一句，“欢迎您再来故乡”。那一刻，我明白为什么她送货之后半小时才收款，那是给我留下查验牛肉优劣的时间。
望着窗外夜空，再次按下电脑键。在春天的故乡的夜晚，房间里再次响起《勃兰登堡协奏曲》第一乐章的旋律。
三
据《宋史·范仲淹传》记载，范仲淹两岁丧父，母亲改嫁长山朱氏，遂从其姓朱，名说。范仲淹少年时就有志气，奉行操守，长大后知道自己家世，伤感不已，于是流着眼泪辞别母亲，前往应天府（今河南商丘）求学。后举进士第，被任命为广德军司理参军，范仲淹接回母亲奉养。
我不可能有范仲淹那样的亲情行动，因为我在宁津没有任何亲人，但我会“接回”在故乡期间遇见人和事时内心闪过的犹疑、闪躲，这是我内心与故乡的亲情距离。要想去掉这段距离，需要我不断地回乡，不断行走在故乡土地上。要听风、要看云，要蹲下身子，用手触摸故乡的泥土，更要安静下来，慢慢思考故乡的真正内涵，这的确需要时间浸泡，就像巴金在散文《长夜》中说的那样：“我对着一盏植物油灯和一本摊开的书，在书桌前坐了若干时候。我说若干时候，因为我手边没有一样可以计算时间的东西。”我想，可以“计算”时间的东西，就是“故乡”，就是回到与你血脉有着丝丝缕缕关联的地方，然后再去慢慢地感悟生活。
故乡，像史铁生在散文《故乡的胡同》中说的那样精准：“北京很大，不敢说就是我的故乡。我的故乡很小，仅北京城之一角，方圆大约二里，东和北曾经是城墙现在是二环路。”
故乡的概念是极端的，极端在琐碎之中，并透着真诚与真情。
